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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1章 姹女妝成(二十三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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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1章 姹女妝成(二十三)

殘陽把河岸照得像血,暮色很快沈沈地壓下來了。 姚州的官兵們還不敢合眼。白天的喊打喊殺,那是震各自的聲威,提升士氣,真正要提防的,是敵軍趁夜侵襲。土生土長的爨人,像腳下的草籽,平時不顯眼,風一吹動,滿山遍野地翻滾,能把城池都吞噬了。 士兵們拖著疲憊的步子,往城頭搬弓矢,滾石和篦籬,這是預備爨兵搶渡後,到城下交戰用的。 “蠻人也真狡詐。”姚州城守有些頭疼,兩個日夜了,只在河岸鼓噪,半步不肯靠近城下,漢兵全線防守,疲於奔命,“這樣下去,伏兵不敢動,我們這邊倒要被熬幹了。” “烏蠻放話了。”有人氣喘籲籲地走過來,抑制不住激動,“說只要朝廷同意把戎、嶲二州還有蕃南、西川一百多座堡寨交還給烏蠻,他們就退兵,從此漢爨以瀘水為界,永世不犯!” 越嶲城守如喪考妣,其他人都如釋重負,齊刷刷的目光都定在皇甫佶臉上。因為薛厚的囑托,還有皇甫的姓氏,人們都不自覺地以這個年輕人馬首是瞻了。“兩州本來就已經陷落,況且周邊又多是蠻人聚居……”姚州城守忍不住說話。 能輕易讓烏蠻退兵,誰願意冒著觸怒蜀王、還要身臨矢石的危險?戎、嶲丟失,這個罪責,也怪不到姚州的頭上。 越嶲城守屁股坐不住了:“戎、嶲二州,和瀘南唇亡齒寒。南蠻貪得無厭,難道諸位還以為他們會信守承諾?昨日割弄棟,今日割越嶲,明日,瀘南各州也註定難保!” 皇甫佶問:“皇甫相公知道了?” “相公已經送急報去京都了。再有半個月,是戰是和,朝廷必定就有消息了。” 眾人繃了多日的心弦,聽到這話,雖然還沒準信,但不覺都松懈了。遠處鼓噪聲沒有歇,箭支攜著微黯的火光,在河岸上零星地飛逝。 皇甫佶低頭思索了一會,走到城下,叫一名探哨過來,附耳低語道:“找兩個水性好的人,過河去探一探敵營。” 等到黎明,兩個探哨渾身濕透地回來了,只有皇甫佶端坐在房裏,他把燈芯挑亮,不用問,已經確認了此前的猜想,“營裏是空的?” 哨兵微訝,“營寨裏人不多,堆著爛稭稈,還有破羊皮筏子。”…

殘陽把河岸照得像血,暮色很快沈沈地壓下來了。

姚州的官兵們還不敢合眼。白天的喊打喊殺,那是震各自的聲威,提升士氣,真正要提防的,是敵軍趁夜侵襲。土生土長的爨人,像腳下的草籽,平時不顯眼,風一吹動,滿山遍野地翻滾,能把城池都吞噬了。

士兵們拖著疲憊的步子,往城頭搬弓矢,滾石和篦籬,這是預備爨兵搶渡後,到城下交戰用的。

“蠻人也真狡詐。”姚州城守有些頭疼,兩個日夜了,只在河岸鼓噪,半步不肯靠近城下,漢兵全線防守,疲於奔命,“這樣下去,伏兵不敢動,我們這邊倒要被熬幹了。”

“烏蠻放話了。”有人氣喘籲籲地走過來,抑制不住激動,“說只要朝廷同意把戎、嶲二州還有蕃南、西川一百多座堡寨交還給烏蠻,他們就退兵,從此漢爨以瀘水為界,永世不犯!”

越嶲城守如喪考妣,其他人都如釋重負,齊刷刷的目光都定在皇甫佶臉上。因為薛厚的囑托,還有皇甫的姓氏,人們都不自覺地以這個年輕人馬首是瞻了。“兩州本來就已經陷落,況且周邊又多是蠻人聚居……”姚州城守忍不住說話。

能輕易讓烏蠻退兵,誰願意冒著觸怒蜀王、還要身臨矢石的危險?戎、嶲丟失,這個罪責,也怪不到姚州的頭上。

越嶲城守屁股坐不住了:“戎、嶲二州,和瀘南唇亡齒寒。南蠻貪得無厭,難道諸位還以為他們會信守承諾?昨日割弄棟,今日割越嶲,明日,瀘南各州也註定難保!”

皇甫佶問:“皇甫相公知道了?”

“相公已經送急報去京都了。再有半個月,是戰是和,朝廷必定就有消息了。”

眾人繃了多日的心弦,聽到這話,雖然還沒準信,但不覺都松懈了。遠處鼓噪聲沒有歇,箭支攜著微黯的火光,在河岸上零星地飛逝。

皇甫佶低頭思索了一會,走到城下,叫一名探哨過來,附耳低語道:“找兩個水性好的人,過河去探一探敵營。”

等到黎明,兩個探哨渾身濕透地回來了,只有皇甫佶端坐在房裏,他把燈芯挑亮,不用問,已經確認了此前的猜想,“營裏是空的?”

哨兵微訝,“營寨裏人不多,堆著爛稭稈,還有破羊皮筏子。”

如果戎州、嶲州有羅苴子精銳駐紮,怎麽可能不來增援?阿普篤慕在耍詐,爨軍的主力不在瀘南。當初在碧雞山那個天真單純的少年……皇甫佶臉上有些玩味,但他沒有揭破,只說:“不要外傳。”等探哨離開,他倒在榻上,合上了沈重的眼皮。

迷迷糊糊地睡了幾個時辰,守兵把他搖醒了,說:“城外巡邏的時候,在藤子哨的山口上看見了幾根索子。”

皇甫佶捏著額角坐在榻邊,有點呆怔。“去看看。”他顧不上洗把臉,蹬了靴子就往外走。到了藤子哨的山口,此處一直繞到了瀘水上游,距城裏不遠。刀削似的懸崖上,和對面的石壁間連著幾根牛皮絞的索子,被風吹得微微搖晃。

腳底下驚濤拍岸,江水發出深沈的龍吟。摔在那些崢嶸險峭的山石上,頃刻間就會粉身碎骨,或是被激流卷走。

巡邏的人眼暈了,小心地往後退了退。

皇甫佶說:“有爨兵混進城裏了。派些人手,護送蜀王和皇甫相公退到瀘州。”

“蜀王殿下……”明眼人都能看出來,皇甫佶背後有薛厚撐腰,已經把狠狠地蜀王得罪了。

“跟他說,有人來尋仇了。”皇甫佶面不改色,垂眸把刀收了起來。

“是。”士兵疑惑地答應,往崖壁探身,“把這些索子砍斷嗎?”

“不用。”敢這麽不要命地攀崖,就算烏爨,也沒多少人。皇甫佶目光隨意地往周遭一逡,“別打草驚蛇。”他踢開野藤,沿著羊腸似的山道回城。

自從烏爨提出要劃瀘水而治後,攻勢就緩了,河岸上戰鼓廝殺的聲音,也有一搭沒一搭地拖了些時日。薛厚棄逃,李靈鈞請旨調兵的奏疏,應該早擺在禦案上了。

皇甫佶在淺灘上踱步。兩岸已經楊花褪盡,山紅澗碧。他又遙望了一眼藤子哨,城裏的守兵追出來了,有點慌神,“敵軍繞到後山,從南門攻進去了!”

南門是靠山的後門,守兵最少,突如其來的爨兵,把城門上打盹的官兵給嚇著了。“人不多,在城門附近交了手。別處守兵趕到後,蠻子就退了,咱們被殺了十來個,還有幾個人被割了耳朵。”

割耳朵,這是和西番人拼過命的狠角色。皇甫佶精神一振,“藤子哨的伏兵呢?”

“已經在山腳下打起來了。”

皇甫佶一馬當先,趕到藤子哨山下,戰事已經停歇了。漢兵打了個痛快的伏擊,擒獲了上百號烏爨人。皇甫佶踩過亂石和斷矢,到了烏爨俘虜跟前,他看見了一個赤膊的人,臉頰上用靛汁紋著扭曲的鷹鉤爪,耳朵上有個陳年的豁口,背上橫七豎八的鞭痕,才剛結痂。

阿各達惹是神鷹選中的大鬼主,這是施浪家的娃子,那個愛割人耳朵的西番奴隸。

皇甫佶用刀抵著他的豁耳朵,“你是施浪家的人?”

達惹會說漢話,嘎多能聽懂。但他只是兇悍地盯著皇甫佶,“蜀王,在哪?”

皇甫佶利落地擡手,把他的豁耳朵切掉了一只。沖旁邊的士兵一擺頭,“把他們押走。”

這百來號爨兵被推倒在瀘水畔,傍晚的太陽投射在刀刃上,紅亮得刺眼。灘頭的水潺潺湧動,皇甫佶靴底踩在水裏,盯著不遠處的對岸。

阿普篤慕出現了,騎著馬,身後跟著他的夥伴們。他真像山裏的一株勁草,每回腥風血雨澆灌,就突然地拔高一截,逐漸根深葉茂了。昂揚的影子被長長地拖在地上,阿普篤慕望見嘎多這些人,卻無情地搖了搖頭。

一陣箭雨示威似的飛了過來。阿普篤慕的意思很明白,他不在乎這些娃子的命。烏爨多的是奴隸,漢人、西番人、彌臣人。戎、嶲兩州的戰事,已經讓寨子的倉舍被牛馬和奴隸塞滿了。

隔著河岸,聽不清究竟,皇甫佶也沒廢話,他只要烏爨人親眼看著,就夠了。像阿普篤慕在越嶲幹的一樣,他叫士兵們把這些俘虜綁了,推進湍急的河裏。

嘎多很硬氣地梗著脖子,沒有求饒。他跌跌撞撞,還對推搡他的士兵瞪眼睛,“蜀王,在哪!”

“慢。”皇甫佶瞥著嘎多,又改了主意,“從藤子哨摸過來,你的水性很好啊。”讓士兵把俘虜拽回來,像趕牛羊似的上了藤子哨。

僅剩的一根牛皮藤還連著咫尺之隔的山崖,天氣晴好,萬丈霞光將茫茫的水汽掃蕩一空。皇甫佶居高臨下,看見阿普篤慕騎在馬上,也沿著山谷,慢慢跟了過來。

皇甫佶叫人給嘎多松綁,“你來是給達惹報仇的?可惜你來晚了,蜀王去了瀘州。”他惋惜地搖頭,聲音很清朗,“我還放你原路回去。要是索子斷了,摔得粉身碎骨,或是淹死在瀘水,烏爨人都記得,你是為了施浪家死的。”

旁邊的漢兵們明白了他的意思,他們嬉笑著,抽出刀來,故意當著嘎多的面,在索子上試了試。

阿普篤慕揚起的臉上,一對烏黑的眉毛似乎皺了起來。

皇甫佶垂眸,睨一眼阿普篤慕——你真像自己以為的那樣心狠嗎?

嘎多仿佛被底下的湍流嚇到了,楞著不敢動。有別的俘虜早按捺不住了,搶在嘎多前頭抓住了長索,皇甫佶清楚得看見阿普篤慕的臉變了顏色,他摔開馬韁,往河岸奔了一步,峽谷間回蕩著撕心裂肺的一聲:“阿姹!”

皇甫佶猝然扭頭,還沒看清爨兵的面容,一股兇猛的力道沖來——中計了——他被嘎多緊緊抱住腰,滾落了山崖。

兩個人從山石上跌跌撞撞,落進湍流裏,瞬間就不見了。

木呷等眾人大氣也不敢出,瞬間爆發出一聲歡呼,阿普篤慕道:“去追!”馬也來不及牽,拔足狂奔。一群人追出十餘裏,眼見河面開闊,水勢漸漸平緩了,天色盡黑,爨兵們用松枝綁起了火把,用刀在淺灘和亂草裏撥拉。

木呷追上來,臉上有些沮喪,“只找到了嘎多,死透了。”

在皇甫佶剛落水時,阿普篤慕還有幾份得意,此刻已經平靜了。他沈默了一瞬,說:“把他送到施浪家的堡寨裏去。”他視線不甘心地搜尋著,“找到了嘎多,皇甫佶一定離得不遠。”

“這是不是?” 木呷拾起了卡在澗石縫裏的刀鞘,已經開裂了。隔著猩紅的河水,有團黑影伏在岸邊,半點聲息也沒有。

阿普篤慕認得這把刀。他敏捷地跳過一塊澗石,涉水往對岸走。木呷把他抓住了,“從崖上跌下來,又淹了水,沒得活了。”追的太遠,爨兵沒有跟上,木呷不放心,“說不定一會漢人就找過來了。”

“就算死透了,也要給他補一刀。”阿普篤慕沈聲道,“你聽著馬蹄聲。”

游過靜靜的江水,到了對岸,阿普篤慕一步步走近那團黑影,用刀柄捅了捅,輕易地把他翻了過來。

展露在月光下,是皇甫佶一張慘白的臉,還有輕微的鼻息。鎧甲摔散了,他也學爨人,腰腹上裹了厚重的牦牛皮。要不是這牦牛皮,皇甫佶早跟嘎多一樣,摔得筋骨俱斷了。“狡猾,我還當你不怕死……”阿普篤慕有些失望地自言自語,他粗暴地扯開了牦牛皮,把刀刃在皇甫佶的胸口試了試,又橫在他的脖頸上。

半死不活的人,倏地睜眼了,徒手攥住了他的刀刃。

裝死?阿普篤慕冷哼一聲,手稍微地用了些力道,往下壓。皇甫佶在墜崖時,手心已經被刺藤磨得血肉模糊,他胳膊顫抖起來,一雙眼烏沈沈,死盯著阿普篤慕。

“別殺我。”他的嗓音粗啞得厲害,斷斷續續的,“蜀王要調兵,從神川、鐵橋南下,攻打烏爨。薛厚反了。”皇甫佶聲音很低,“遲早,姚州城是你的,蜀王的性命,也是你的。”

阿普篤慕的眼神有些古怪。他沒有移開刀刃,也沒有加重力道。“你們漢人,都是這麽容易背信棄義嗎?”

皇甫佶微微扯動嘴巴,“換了是你,死到臨頭,也會求饒。”

阿普篤慕要否認,低頭想了一會,卻爽快地承認了,“我不能死,我死了,壩子上就只剩阿姹,再沒有親人,夥伴,和情郎……”皇甫佶眼神在動,阿普篤慕微笑起來,“不過,你這個人很有點本事,藏的很深,留你活著,我更怕……”

話音未落,手裏的刀被一腳踢飛,在月光下劃出一道溫柔的弧光,落在了皇甫佶手裏。這一擊竭盡了全力,皇甫佶搶到刀,踉蹌著起身,抵著山壁緩緩倒退。遠處有火把在晃動,皇甫佶微微一瞟,眼神驟亮。他沖阿普挑起了英氣的眉毛,“你的刀落在了我手裏。”他將那柄千錘百煉、沈甸甸的爨刀晃了晃,“你還怕什麽?怕我來搶你的牛馬,搶你的女人?”皇甫佶放聲大笑,“我也沒打算死,阿普篤慕,你來吧!”

“阿普!”木呷奮力地涉水過來,打著尖銳的呼哨,“漢人找過來了!”

阿普篤慕兩手空空,在月亮的清輝下懊悔地站了一會,“好啊,”他若無其事地點頭,“不管姓李,還是姓皇甫,你們漢人都是這個德行。殺光了才好。”撇下這句危險的話,他轉身走了。

“這把刀真不錯。”皇甫佶故意大聲地譏笑他。

阿普篤慕置若罔聞。木呷跟著他,一腳深一腳淺的上岸,“阿普,這個家夥,還惦記著阿姹呢。”

阿普篤慕嗯一聲,站住腳,回頭往對岸往去。

搖動的火陣越來越近了,皇甫佶松了一口氣,舒展開四肢,重重地倒在灘頭,阿普篤慕的刀被他壓在身下,堅硬得硌著後背。皇甫佶沒有動。

紛亂的火光和腳步聲中,有個細微的嗓音湊到了他的耳邊,“陛下準蜀王所奏,要調一萬劍川軍南下,攻打龍尾關。”

“主將是誰?”

“蜀王要親自領兵。”

不出所料。皇甫佶艱難地從身下抽出刀,借著火光細細打量。他臉上露出一抹有點快意和邪氣的笑,“好啊,”他也學著剛才阿普篤慕的語氣,懶懶地說,“祝殿下出師大捷。”

銀蒼碧洱,漢地失土,好山好水好女人……皇甫佶閉上了眼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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